李静海:怀念郭慕孙先生
作者:李静海,中国科学院院士,现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党组书记、主任。
出处:《中国科学院院刊》第1期第28卷,111-114页,中国科学院2013年1月出版
郭慕孙先生突然离去,尽管事实就在眼前,但一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。送走先生的几天里,脑海中时时浮现出先生的音容笑貌,总感觉他仍然在家里忙碌着。先生离去前两天我去看望他,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异常,他依旧同往常一样叮嘱两件事:一是推动介尺度科学,不要因暂时的困难而放弃;二是把PARTICUOLOGY刊物办好。万万没有想到,这竟是先生的临终嘱托。
师从先生三十年来,他不变的神情,不变的严谨,永不知疲倦地工作,让人觉得这是永恒的,从不会终结,永远会如此。就像POWDER TECHNOLOGY主编Jonathan Seville说的那样“it is scarcely believable that Prof. Kwauk would ever die – he seemed to sail on serenely and unchanged”。
先生离去后,我好后悔那天与他聊的时间太短,他一定还有很多话没有讲完,比如:太阳能如何用于化工过程的加热,如何改变当前一些工程项目基础工作不够扎实的局面,中国期刊如何走向世界,EMMS(Energy-Minimization Multi-Scale)如何进一步扩展其应用等等。
从1983年第一次见到郭先生,至今已有30年了。这30年来,一开始感受到的是先生的严谨;以后习惯了,熟悉了,又感受到先生在严格要求中带有的慈祥;然后了解深入了,感受到先生对待科学那份执着的追求;逐渐又感受到先生具体指导以外给予的无形的精神力量。无论遇到什么事情,成绩也好,困难也好,听听他的意见,心情就可以坦然。如今先生走了,除了难以言状的悲痛之外,还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。与先生在一起的三十年情景历历在目,千言万语在喉,却难述先生的成就、贡献、学术风骨和大家风范。
对于郭先生的学术成就,在他90岁生日时,我有幸与他的朋友Princeton 大学的James Wei和CHEMICAL ENGINEERING SCIENCE(CES)的主编Alexis T. Bell为他编辑一本纪念专刊,在前言中,总结了先生的学术成就和贡献,已为国际学术界所共知。此时此刻,我想我有责任把他的学术风骨和大家风范呈现给大家,尽管这是很多同行共知的,但或许是纪念郭先生最好的方式。
一、敏锐的学术思想
早在上世纪80年代,当全世界都在关注鼓泡流态化的背景下,郭先生独辟蹊径,把化工冶金所的流态化研究定位在“无气泡气固接触”,并逐步把目光聚焦到快速流化床中的“颗粒聚团”,认为要解决气固传递问题,聚团是关键。他与李佑楚等人建立了基于聚团的快速床模型,进而又安排我研究聚团的成因。当时国际学术界对聚团的存在持否定态度,先生则引导化工冶金所的气固流态化研究聚焦到“聚团”这一有争议的问题,体现了先生敏锐的学术洞察力。正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,聚团现象的研究逐步成为系统的方法,扩展到不同的体系,建立了EMMS计算模式,在工业中得到广泛应用,并引发了“介尺度科学”的研究。
另一例子也是在80年代,郭先生提出了分级利用煤炭资源“拔头”的概念。他认为把煤炭直接用于燃烧是一种浪费,应该像利用石油一样,先把高价值“轻”组分提取出来分级利用,这就是“拔头”,在80年代提出这一煤炭利用的思想是极具前瞻性的。近几年,煤的分级利用逐步成为学术界的共识,尽管困难重重,但却是无法回避的现实,充分反映了郭先生的前瞻战略思想。
还有一个例子是郭先生倡导的微观反应动力学的研究。80年代,他就提出要用环境扫描电镜研究表面反应的动态结构,虽然这一研究是针对当时认识到的矿物加工中的“失流”现象提出的,但却具有普遍意义。表面反应中反应/传递的影响是当前材料和化工研究的前沿问题,也是“介尺度科学”中材料层次的介尺度问题。30年前的问题,如今仍然是前沿,由此可见先生的前瞻眼光。
在郭先生的学术词典中,是没有“跟踪”这一词汇的,他强调的是“独创”、“第一”和“特色”。先生为实验室的题词“注重积累 追求卓越 瞄准前沿 服务需求”体现了他一贯的学术思想,我们应当深入领会先生倡导这些词汇的深刻内涵。
二、罕见的严谨认真
查阅先生的档案,翻开先生改过的文章,任何人都会为之赞叹。他为研究生修改的文章,送去时那些零散的内容和图表,经过先生字斟句酌密密麻麻的修改后,返回时已成为一篇字句规范、图表清晰、逻辑严密的流畅文稿。有时因改动太多,他担心学生看不清楚,便会把修改后的文稿打印出来返回给学生,字里行间体现出先生严谨认真、对学生高度负责的态度。每每翻阅这些材料,对自己都是一种深刻的教育。对比先生,我们对学生做得太少了。先生离开后,重温这些宝贵的资料,不由得落泪,思念中敬佩之情更加强烈。
1986年到1997年,先生担任国际期刊CES的编委,在这期间他处理过无数的稿件,每一篇文章都经过他反复认真修改,直至达到他认为的水准,才送给审稿人审查。经他修改的稿件,有的达11稿之多,在CES的历史上,这种情况绝无仅有。郭先生就是这样,除了学术成就之外,用自己严谨的学术风范和一点一滴艰辛的劳动,赢得了国际学术界的广泛赞誉和尊重。
凡是与郭先生一起参加过学术活动的同志,都会看到先生认真做笔记的情形。无论谁做报告,其要点、内容都记载得清清楚楚,从不含糊,并严格归档,直到他去世,无一例外。这并非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!有时我们有些材料找不到了,只要去郭先生那里,就一定会找到当时的原始材料。
三、纯粹的学术风骨
学术界应当有学术界的规则,科学家应该有科学家的风骨,这是郭先生一生坚持的信念。先生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气节,让我们年青一代由衷的敬佩,也因此受到教育。我之所以用学术“风骨”,要反映的是所有与学术相关的问题,都纯粹要用学术原则处理,绝不搞任何违规的事情,从不例外。在我与先生三十年的交往中,我看到先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了以下原则:
1. 奖励荣誉从来不去争取。他认为一个人的成就和贡献应当是被大家认可的结果,而不是自己索取的。他获得过多种荣誉,比如,他被美国化学工程师学会评选为“化学工程百年开创时代”50位杰出化工科学家,事前他自己毫无知晓,而是事后由他的母校Princeton大学告知的。
2. 所有评审(被评或评别人)的唯一标准是学术。拉关系、走后门这样的事,在他一生中是没有的。他在申请项目时,从来不会找人帮忙,唯一做的是自己下功夫准备材料,一丝不苟,精益求精;评别人的项目时,仔细审阅材料,做出独立的判断,从不搞人情票。即使为别人写推荐信,也是实事求是、从不夸张。
3. 宽容别人的质疑。对待学术质疑的态度,也表现出一个大科学家的风范。如果你要开展前瞻性的研究,求新求真,你必然会受到质疑。先生面对质疑的态度是宽容的,无论他人出发点如何,总是从纯学术的角度,多找自己的不足,用释疑来化解质疑,这一直是先生坚持的风范。我们开展的EMMS研究,一开始有赞誉,也有批评和质疑。特别是当个别文章中出现质疑时,我们青年人就急于澄清和反驳,但先生的一句话使我至今记忆犹新。他说“别人想理解我们长期形成的结论实在不易,没必要着急反驳,把自己的工作做扎实了,这些质疑自然就消失了。”多么宽容的大家风范!2004年,随着EMMS的证明,这些质疑自然消失,我才体会到先生当时这句话的深刻含意。对待别人质疑时那种宽容的心态,质疑别人工作时那种平和且有建设性的方式,是一个科学家应当具备的良好素质。
四、永无止境的科学追求
在学术界,90岁以后还做具体工作的人是不多的,可郭先生在这不多的人中又很特别。他离去前两天,我去看他时,他告诉我今年他已改过100篇文章了,我当时并没有感到吃惊,因为他一生就是这样,一直不知疲倦地工作,就在去世那天下午,还在为年轻人讲科普。平时他每天都是在计算机前工作到深夜,修改文章、查找资料、构思前沿。最近我们写了一本书“From Multiscale Modeling to Meso-science — A Chemical Engineering Perspective”,就“Multiscale”和“Meso-science”究竟应不应该用“-”,他在网上反复查阅比较,又翻阅了多个辞典,力争找到一个最合理的表述。
最近几年,我们有意减少先生的负担,有些事就不让他费心了。但这并没有减少先生的劳动,他总会找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去做。比如,他写了一本中英文对照的《几何动艺》作为科普教材;为研究生开设英文写作课,手把手教青年人修改论文,并把教学过程中积累的经验,编辑成《怎样写好科技英文论文》一书正式出版。青年人向他学到的不仅是写作能力,更重要的是先生严谨求实的科学精神。2003年,83岁的郭先生又创办了PARTICUOLOGY英文刊物,亲任主编。近十年来,该刊发表的每一篇文章,都经过他逐字逐句认真地修改,这在Elsevier的刊物中是少有的。创刊仅五载,2008年就进入SCI(Scientific Citation Index),现已居于同类刊物的前列,这凝聚了郭先生大量的心血。
由于先生一直像青年人一样勤奋地工作,在我的感觉中,从来没有觉得他已是年过90岁的老人,直到最近几年,我才意识到要减少他的负担,提醒先生要承认自己确实年纪大了,生活方式要有所变化,他的夫人桂老师也在旁边劝说,但他总是说:“我已经做的比以前少多了,还可以做一些事情。”每当回想起在他家门口告别时他说这些话的情景,我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。
五、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
郭先生学术上的成就,与他开放的思维和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是不可分的。直到晚年,他还总是时时关注最新的动态,不断产生新的思想火花。青年时代,他试图统一所有形式的气固操作,建立了“广义流态化”理论,这至今仍是大家努力奋斗的目标。早在50年代末,他就提出“过程工程”的概念,试图统一所有物质的加工操作过程,建立统一的学科。50年后,这成为2001年化工冶金所更名为“过程工程所”的重要依据,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先生和我去中编办解释什么是“过程工程”的情形。先生对新生事物总是充满热情地给予支持,他的心永远是年轻的!
郭先生80年代就用计算机写书,我们很多青年学生都为他娴熟的计算机使用技巧而惊叹,很多功能也是先生传授给我们的。他用计算机绘制的一些复杂的图形,连青年人有时都办不到。翻开1996年我们组织第5届国际循环流态化会议的程序册,每一个符号都是先生亲自排定的,我们不仅看到了他的排版技巧,更感受到了他付出的艰辛劳动。
郭先生的这些特质和风范,并不需要用华丽的语言去描述,只要用一些日常的例子就能让人感动并受到教育,这就是大家风范。在平常的交往中,无数人受到教育和感染,自然而然地体会到科学文化的内涵,这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。
郭先生虽已逝去,但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。先生的学术风范永远为我们所敬仰,我们会永远怀念他!
致谢:本文写作过程中,得到艾菁、葛蔚、王维、杨宁、韩永生、王军武、黄文来、何险峰、刘新华、王小伟、王利民、王健、李成祥、陈飞国、任瑛、孟凡勇、李飞等同事的帮助,并提出建议,在此一并致谢。
诵读人:过程工程所 副所长 管兵